一些品牌方，为了实现线上渠道和价格管控，正在尝试以售假投诉打击低价销售的网店，一些知识产权代理机构则成为了这个链条上的“打手”

望着自己“李宁北京网络”皇冠店铺中零星的浏览量，90后淘宝卖家伍领龙，心里涌出一阵难以言说的苦涩。

“因为遭到了恶意售假投诉，我辛苦经营近三年的淘宝网店，已经有半年多无法正常营业，几乎陷入停滞状态。”伍领龙说。

伍领龙所说的恶意售假投诉，是由杭州网卫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网卫公司”）向淘宝网发起的。而就在2月7日，这家专门从事知识产权代理的公司，因屡屡对商家进行虚假投诉，成为阿里巴巴巴巴打击恶意投诉黑色产业行动中首个遭到封杀的对象。

2月9日，伍领龙和其他有着相同遭遇的淘宝卖家一起，就网卫公司的恶意投诉，向杭州市西湖区市场监督管理局进行实名举报。

不过，以伍领龙为代表的淘宝卖家很清楚，网卫公司并不是恶意投诉的根源所在——这样的知识产权代理公司，扮演的只是“打手”的角色；在网卫公司背后，有着更强大的力量在给恶意投诉不断“输血”。

“我们网店所销售商品的品牌方，试图以售假投诉整垮低价销售的网店，实现线上价格管控，这才是恶意投诉的真正目的所在。”在接受采访时，伍领龙点破了这个在他们圈子里早已不是秘密的“规矩”。

淘宝卖家遭恶意投诉后损失巨大

三年前伍领龙成为了李宁体育用品的代理商，在山东济南开有一家李宁专卖店，同时经营了一家名为“李宁北京网络”的淘宝网店。

“近些年线下专卖店的生意不好做，大家都更多地会选择在网上买东西。紧跟这一潮流，我也开了家网店，一方面能够扩大销售渠道，另一方面也能够处理一些专卖店积压的货物。”伍领龙说。

伍领龙告诉法治周末记者，自己的商品都是从李宁公司的省级经销商处拿货，专卖店与网店销售的商品并无二致，都可以保证是正品，“所有的商品上都有防伪码，可以随便到李宁官网上查验真伪”。

在网店经营上，同其他淘宝网店一样，伍领龙也采取“薄利多销”的策略。据他介绍，一般而言，线下专卖店中的商品，在考虑店铺租金等一系列成本后，新品不打折、其他商品能给8折左右的折扣；而在网上，同样的商品，折扣则能给到6折左右。

依靠“低价正品”的口碑，伍领龙的淘宝网店逐渐成长，不断积累着流量和信誉。在伍领龙向法治周末记者出示的一张网店流量统计表上，他的网店在遭遇恶意投诉前，日流量能达到22000左右人次，日营业额则超过40000元人民币。

“近三年的经营，我的网店月流水维持在120万元左右，并且已经获得了一个皇冠，原本在2016年就能冲击双皇冠。然而，因为网卫公司的恶意投诉，这一切都成为了泡影。”说到这里，伍领龙满是遗憾。

2016年8月16日，伍领龙收到了来自网卫公司的第一次投诉。法治周末记者看到，这份来自李宁（中国）体育用品有限公司的投诉，通过的理由为“投诉方通过购买鉴定投诉贵方所售商品为假货”。

经过询问淘宝小二，伍领龙得知这个投诉是由李宁公司授权网卫公司发起的。伍领龙告诉法治周末记者，据他所知，2016年8月共有四五十家像他一样销售李宁商品的淘宝卖家，遭遇了同样的售假投诉。

而网卫公司的这次投诉，直接导致伍领龙网店中一款产品链接被删除、网店被搜索降权，从而给伍领龙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阿里之所以会认可网卫公司的投诉，是因为这份投诉给出的证据，按照阿里的程序，无可辩驳。”伍领龙说，在这样的投诉中，网卫公司的人会以消费者的名义，进入店铺去购买商品；在拿到商品后，便会交给李宁公司进行鉴定，并由李宁公司出具假货证明。

“商品是李宁公司自己的货物，没有比它出具假货证明更权威的证据了。阿里按照相关程序采信投诉，我也能理解。”伍领龙说，“可问题在于，我所销售的李宁产品，都是从省级经销商那里拿货的，怎么可能是假货呢？我只能猜测是李宁公司对正品出具了假证明。”

“被网卫公司投诉售假的这款商品，销量非常好，当时就已经售出9600余件。在遭到投诉之后，由于链接被删除，不少已经购买该商品的用户都以为自己买到了假货，便纷纷发起退款，导致被投诉当天就直接损失了3万多元。”伍领龙回忆，“而更大的影响，则远非这3万多元的直接损失所能覆盖。”

伍领龙向法治周末记者表示，在被投诉之后，他的网店无法呈现在相关搜索结果中，流量和成交量大幅下降，“被投诉后，即便是在‘双十二’大促当天，我的网店流量也只有618人次，总共只卖出去20件商品”。

更让伍领龙感到气愤的是，见到网店没有被关停，2016年9月8日，网卫公司针对其网店中的商品，又发起了两次售假投诉。

这样频繁的投诉，让伍领龙疲于应对，网店也无法开展正常经营。在这两次投诉后，他的网店就几乎陷入了停滞状态，不敢继续做了。

“如果我真的是卖假货，你投诉我、把我的网店封停，我都无话可说。但我卖的就是正规渠道进的正品，却被诬蔑为假货，想以此搞垮我的网店，这让我无法接受。”伍领龙说，三年的经营，自己的网店如同孩子一般迅速成长，但网卫公司的恶意投诉，却让这些努力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于法无据令平台陷两难境地

伍领龙的遭遇，只是众多饱受恶意投诉困扰的淘宝卖家的缩影。

根据阿里巴巴平台治理部统计，2016年阿里巴巴平台总计发现有恶意投诉行为的权利人账户5862个，近103万商家和超600万条商品链接遭受恶意投诉，造成卖家损失达1.07亿元；目前，恶意投诉总量已占到阿里平台知识产权保护投诉总量的24%。

将正品认定为假货、提供虚假的知识产权证明、虚假陈述、恶意注册、将他人已有的商品申请为专利等情形，是恶意投诉的主要表现形式。

阿里巴巴平台治理部相关负责人告诉法治周末记者，目前来看，恶意投诉行为在所有商品领域都有出现，且出现恶意投诉的账号主要都由知产代理公司掌控；恶意投诉集中的商品，主要有服装、运动装备、轻奢侈品等。

此次阿里巴巴打击恶意投诉矛头所指向的网卫公司，便深谙此道。2016年7月，网卫公司指认一家女装淘宝卖家盗用国内某品牌图片。由于“网卫”有品牌正式授权，依照国内外通行的通知删除规则，打假小二们第一时间对相关商家和商品进行了处理。

遭到处罚的商家事后却陆续拿出证据申诉，证明店铺图片是原创拍摄。经过反复调查核实，平台决定撤销处罚。但反复下架上架、删除恢复，更将此前积累的评价和销售记录一扫而空，给商家声誉带来严重损害。

“对于商家而言，按照平台规则，如果商家被投诉售假，其面临的就是关店处罚。即便在商家申诉期间，这些商家不会得到在搜索端展现的机会，不能参加促销活动，商品链接也会被屏蔽，其销售额将普遍下跌超过60%以上。”阿里巴巴平台治理部相关负责人介绍。

此后，阿里巴巴平台治理部连续收到多起商家申诉，矛头都指向网卫公司，相关投诉涉及数千卖家，领域遍布女装、运动鞋、化妆品、家用电器等上百品牌。并且，自2015年以来，网卫公司投诉遭卖家申诉后，主动撤销投诉率即超过60%，远超正常值。

阿里巴巴平台治理部相关负责人表示，为排除和判定这些恶意投诉，平台方面需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这严重消耗了平台资源，使得平台没办法展开正常的知识产权保护工作，“按照通知-删除原则，接到侵权投诉后，平台方面需立刻作出处理等动作。但何为有效通知？对于屡次进行虚假投诉方，我们如何应对？这些虚假通知给商家、平台造成的损失，该如何赔偿？这些问题目前在法律上都没有明确规定，这就造成，在制定相关规则和应对恶意投诉时，平台明显处于被动地位”。

“每一个店铺、每一条商品链接，都凝结着商家的心血。在阿里看来，权利人与商家的权利和地位是平等的——权利人的合法权益应当保护、售假者应当遭到惩罚；但如果不能排除恶意投诉的干扰，不加分辨地按照权利人的投诉对商家进行处罚，同样会让千万淘宝商家蒙受不必要的损失。”阿里巴巴平台治理部相关负责人坦言，在认定投诉是否成立的问题上，平台时常会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

2月7日，阿里巴巴成为国内率先向恶意投诉宣战的电商平台。网卫公司因屡屡对商家进行虚假投诉，成为阿里巴巴首个遭封杀对象：阿里巴巴决定，在全平台停止受理网卫公司代理发起的任何知产投诉，也公开呼吁品牌权利人与该公司终止合作。

2月14日，阿里巴巴向北京市东城区人民法院递交诉状，以不正当竞争为由向网卫公司索赔110万元，并要求其公开道歉。

品牌方才是幕后推手

伴随着阿里打击恶意投诉行动的展开，各路媒体对此争相报道，网卫公司一时间遭到口诛笔伐，而阿里的做法也迎来了广大网店卖家的一片叫好。

“这事办得好，这是一个进步啊！”“干得漂亮，该整治了”“去年我也遭遇了这样的投诉，一投诉就下架，折腾了好几次”……众多淘宝和天猫平台的大小商家，纷纷在媒体报道的评论中，为阿里的做法点赞。

面对铺天盖地的质疑，2月8日，网卫公司在其官网上发布了一则“澄清声明函”，强调“网卫受品牌权利人委托从事保护品牌知识产权的权益”。

参与实名举报网卫公司的伍领龙知道，这事并没有这么简单就结束。

“网卫公司只是众多品牌方委托的代理机构之一，打击了网卫，品牌方换一个代理，这样的恶意投诉依然会存在。”伍领龙表示，“以我自身经历看来，恶意投诉产生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品牌方为了实现线上销售的渠道和价格管控。”

2月8日，就在伍领龙实名举报网卫公司的前一天，他的网店又遭到了与此前一样的侵权投诉——只不过，这次投诉方为上海百事通信息技术股份有限公司。

“这些代理公司只是投诉工具，站在他们背后的，是我们所销售商品的品牌方。他们以售假等侵权投诉为手段，目的是想整死我们这些‘不听话’的小商家。”芶双兵与伍领龙有着类似的经历，他也在经营李宁实体店的同时开设有淘宝网店，同样遭遇到了售假的恶意投诉。对于恶意投诉现象，他有着自己的认识。

法治周末记者了解到，对于网络销售，李宁公司一直存在着网络监督政策。根据伍领龙提供的一份李宁公司“网络监督内容与方式”的PPT上写到，李宁公司主要通过网店资质、供货渠道、出货价格三种方式进行管控；只有经过李宁公司授权、由李宁公司供货、遵守李宁公司网络零售价格规范（新款和主打款60天内不得低于8折销售）的网店，才能得到李宁公司认可。

“除此以外的网店，像我这样自己有线下代理权、从经销商处进货的情况，特别是在网上进行低价销售的网店，都会遭到售假投诉，以达到线上渠道和价格管控的目的。这在我们这行早已人人皆知，只不过一直都是私下的规矩，没有任何的文件。”伍领龙表示，遭到售假恶意投诉的小商家已经成立了多个QQ群商讨维权事宜，目前人数已超过500人。

法治周末记者了解到，阿里平台对于商家遭到的投诉，都给予了商家申诉机会，如果商家可以证明自己的商品为正品，比如提供正品货物的进货单明细，则投诉不会被采信，网店也就不会遭到处罚。

但伍领龙表示，与他有着相同遭遇的网店，都不敢直接提交相关证据：因为一旦提交了证据，李宁公司方面会根据相关进货单，直接追查到网店进货的线下门店和上级经销商，进而取消线下门店的代理权，并对经销商进行罚款，一次20万元。

“如果李宁公司希望管控线上价格，可以直接与各个网店进行沟通处理，或是以价格过低为由向平台投诉，为什么非要以售假来投诉卖正品的网店呢？一旦贴上售假的标签，网店几无翻身可能。”芶双兵说。

2月10日，一则由上海李宁体育用品电子商务有限公司盖章、发给各经销商的“说明函”，将伍领龙上述所说的私下“规矩”，变成了书面文字。

该“说明函”写到：“最近阿里系、京东系出现大量低价销售李宁产品的商家，特别是淘宝C店（阿里系），对于此情况，李宁电商会采取购买追溯货源的原则，究根究底，一经查到货品出处，会在第一时间上报给集团，由集团给出处罚意见。再次强调，价格维护是线上业务不可逾越的红线，不接受任何理由，务必加强内部管理杜绝违规发生。”

对于李宁公司是否委托网卫公司开展售假投诉行为、是否开展线上渠道和价格和管控的手段，法治周末记者向李宁公司客服及官方邮箱发去采访提纲，截至发稿时，尚未获得回复。

而对于伍领龙来说，借助阿里打击恶意投诉的行动，他的网店再次运营起来；但将来的结局，仍未可知：“网店流量大不如前，也不知道是否还会遭到售假投诉。我的仓库中还积压着大量商品，仅仅依靠线下实体店的销量，不知何时才能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