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姜志勇来说，这三天的生活有些黑色幽默。』

2017年11月6日晚，一些在沙河做女装批发的供货商收到消息，撂下碗筷，打开计算机进入了淘宝网。被称为“消息急先锋”的他们一改平日大局在握的洒脱。

十五分钟后，一条消息在沙河几乎所有大型供货商的档口群中极速奔涌，原本平静的沙河在虚拟空间里瞬间无比喧嚣。

“阿勇跑路了！快找人！”

这句话在沙河地区的档口群里成为通关密语，谩骂和恐慌在蔓延。半个小时后，名为“阿勇讨债群”的受害供货商微信群被组建起来，短时间内就涌入了上百人。

淘宝女装店“七格格女衣坊”已经三皇冠了，仅仅在手淘上就有78.7万的粉丝数。在淘宝，以“女装“为关键词搜索店铺，“七格格女衣坊”在第七位显示。在沙河当地，负责收货的阿勇（文中出现人物名均为化名，下同）很受欢迎：他受“七格格女衣坊”店主黄伟所托专职在沙河地区收货，每天都在沙河市场上进货超过7000件女装，是绝对的大客户。上个月，“七格格女衣坊”收到了超过五万笔订单，这些衣服来自沙河地区118家供货商档口背后的小型工厂和半机械化家庭作坊，它们在每天凌晨2点多开始被硕大的黑色塑料袋包裹着运送到沙河市场，伏在沙河拉货工的背上滚进物流车，在滚滚尾气中流向全国。

江湖生意

沙河地区的供货商，很多人都有黄伟的身份证照片，他们视之为信用凭证。黄伟的店一直经营得不错，收货郎阿勇和合作的档口老板都很熟，没事也会在熟悉的档口吃口便饭。他们之间的交易是不需要合同的──一直以记账的方式进行：双方都记好拿了多少货，一共多少钱，阿勇把货拉走，黄伟则在一个月或一个季度后把欠款通过支付宝转帐给档口老板。

货款直接转了，备注都没有

在沙河，一切都是可以谈的：拉货工拉这一车衣服给多少钱、一包衣服是按件卖还是按斤卖、什么时候能回款……生意是江湖，讲一个不打不相识，只要熟悉了，一切好说，一切好办。11月6日，阿勇没在档口出现，但没人关心。档口老板每天都很忙，拉货、理货、填写货单、发货给拉货工，招待买家……晚上，“七格格女衣坊”出事了，所有的衣服被下架，淘宝店成了空壳，阿勇和黄伟联系不上，而价值700多万的女装早已在几月内陆续发货。118个供货商的欠款被卷，最高的一笔达到40万元。

七格格女衣坊下架所有商品

11月7日，“阿勇讨债群”已经聚集了两百六十多人。除了受害的供货商，还有其他档口关心这件事的老板，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也有沙河当地的律师和“智多星”。几个档口老板把阿勇的“小弟”扭送到派出所，但警方的判决让他们傻眼了：证据不足，无法立案，阿勇的“小弟“被释放，剩余的人留下分别做了笔录。

没有书面合同成了沙河供货商们最大的软肋。

最少一个月，最长看着办的回款期限给了淘宝店主巨大的周转空间和违约利益，没有书面合同则让淘宝店主的跑路几乎没有任何规则制约。 事发三天内，多家金冠店先后跑路，包括“七格格女衣坊”、“拉卡小妞”、“摩登年代”、“e+潮流”等淘宝店在内，最低卷款金额达200万元。“姜志勇讨债群”、“雨凇讨债群”、“林咏光讨债群”等垂直讨债群组应运而生，有档口老板赶赴这些店主的老家千里“追凶”，也有人把这些店铺在广州的办公室搬得一干二净。

11月7日的阿勇讨债群，档口老板们在计算损失

淘宝亮剑

一些档口老板认为，“七格格女衣坊”跑路是被淘宝逼的。

2016年下半年，淘宝规则悄然变更：淘宝网将采用大数据和算法对服装类商品进行抽查，销量大的单品几乎都需要接受真伪和质量的考察。被抽测到的商品必须提交正规机构提供的质量检测报告，如无则进行下架和扣分处理，单店扣满48分自动关店。

2016年12月22日，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USTR）公布了2016年“恶名市场”名单，淘宝网位列其中。USTR称，阿里巴巴巴巴的在线购物平台淘宝销售“高仿”假货，并且对于相关公司的举报反应迟缓。这是USTR时隔四年第二次将阿里巴巴列入“恶名市场”名单，阿里巴巴对此提出了严正抗议，同时加强了对C店售假和售差的查处和惩罚。

这是沙河批发城第一次感受到沉重的凉意。2017年开始，许多档口群的日常群聊里多了“谁中了“这个话题，几百人的大群里几乎过两天就有人”中了“，被查到售假的店铺将被淘宝关闭，店主只能自认倒霉，重新开店，对于一家已经有流量的淘宝店来说无疑是元气大伤。但还好，想要卷土重来就离不开供货商，关店前已经产生的欠款店主也不敢拖欠。

但档口老板们没想到的是，今年双十一前的“打C风暴“又刮向了它们。淘宝规则更改，针对单品的查验变成了针对全店，全店范围内第一个款下架，第二个款扣分，直到扣满48分关店。靠沙河服装供养的大店，1000个款以上稀松平常，一旦盘查起全店，关店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严峻形势下，往日的供求关系里可被利用的漏洞被盯上。在预期的持续收益无法覆盖风险成本的状况下，黄伟成了第一个钻小洞的人。

黄伟的“七格格女衣坊”，店铺注册人的身份信息是黄惠咏，而他用来给沙河供应商们发放欠款的支付宝姓名是黄海兵。在严打风暴之前，“七格格女衣坊”的店内排行榜销量以万为单位，事发前已经只能以千为单位，大部分热销款均已被淘宝下架。为了甩货，黄伟将本来已经很低的售价直接降低到批发价以下甩卖，回笼一笔资金后随着“七格格女衣坊”一同在人间蒸发。

在档口老板们眼中，阿里规则的变更无疑是对他们下了刺刀。供应商和卖家本身共荣共损，砸了卖家的饭碗等于破坏了整个沙河服装产业链的平衡。

一些档口老板的想法

沙河服装的质量其实有目共睹。零售渠道观察曾在广州本地问询，几乎所有人对沙河的第一印象就是低端服装的集散地。网络上也不乏在沙河批发服装的卖家吐槽衣服的质量。

卖家吐槽沙河服装质量

在沙河，大部分大衣、毛衣、裤子、裙子等的批发价都在每件30元以下，夏天的T恤批发价可以低至每件6-7元，少数用料比较足的棉衣或风衣会冲到50元往上。当地有制做吊牌的工厂，可以任意定制品牌和售价的吊牌，均价3毛一个。但大部分沙河供应商都不做吊牌，除了可以节省3毛钱的成本，对于一家淘宝店来说，售假的代价比售差要高得多，而购买这个价位服装的买家也不会去期待什么品牌。

行行有高人。曾有店家用30元成本的外衣贴牌卖到两百多元，销量不错，在沙河档口圈成为美谈。在少数时候，商家会把过季或者积压的尾货甩卖，价格极低，或者按斤计算，也有过短T不挑款1元1件的神价。沙河服装的质量可见一斑。

某B2B代发网站上的沙河货品

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沙河当地也在尝试产业升级。

从去年底起，已经有一部分实力强大的供货商意识到质检报告的重要性，由于出货量大，他们出得起每款一千元左右的质检费用，相应地也能以更高的批发价出手。与此相对的是，大量隔天就换款的小供货商手上一个款式的总出货价可能都远不到1000元；而更多的淘宝店主都具有侥幸心理，宁可买单价便宜2元的无质检款，也不愿意批发有质检证书的款式，毕竟如果热销2000件就多了4000元的利润……

另一方面，一些档口老板痛定思痛，集资请来律师拟定交易合同样本，想要把狂野生长的交易正规化。也有一些官方协会开始组织攻防同盟。

成立联盟

荒诞三天

11月7日，在一些档口老板扭送阿勇“小弟”的时候，还有一些人冲进了阿勇在广州的办公室。许多人是第一次来到办公室，他们砸开办公室，搬走了电脑、空调、零散服装、饮水机和桌椅等，留下一片混乱。

当天下午，“潮流e+”被传跑路，店内商品已全线下架。店主姜志勇瞬间被档口老板们通缉，他和黄伟等三人的名字一起被挂上了当地服装产业信息网的头条。

11月9日，经历了人生最困惑和痛苦的两天的姜志勇走到台前，与零售渠道观察进行了对话。

11月7日前，姜志勇觉得身体不适，在南方医院检查后没查出结果，始终惴惴不安，便回武汉老家进行全面复查，顺便看看家里的老人。而就在11月7日，“七格格女衣坊”跑路，大批人冲进阿勇办公室，却由于不熟，阴差阳错地把就在阿勇办公室隔壁的姜志勇办公室给搬空了。由于工作人员没有电脑和桌椅办公，姜志勇只得先将宝贝悉数下架防止勿拍，加上人不在广州，瞬间对应了一个经典的跑路模型。

在武汉，姜志勇的母亲由于民间通缉令被追债者骚扰。回到广州后，姜志勇接打了200多个电话，并且亲自加入姜志勇讨债群解释问题原委。此前，处于惊惶中的商家纷纷要求尽数偿还欠款，一旦发生挤兑，姜志勇的现金将被耗尽，运营淘宝店铺的资金链也会随之断裂。

“以前的沙河你可以说管理乱、规则乱、人员乱、东西乱，但乱中有序。” 姜志勇对零售渠道观察说，“现在是人心乱了。”

姜志勇沉默了一会，说：“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幸好，被江湖做派坑了的沙河人，又执拗地用江湖做派来回报姜志勇了。“姜志勇讨债群”被改名成“姜志勇后援群”，供货商们纷纷愿意继续让姜志勇赊欠货物──不过现在可要签合同了。

“讨债群”变“后援群”

数据显示，阿里巴巴建立了一个2000人的专职打假队伍，年均投入超10亿元，2016年共排查出4495个销售额远超5万元起刑点的制售假线索。今年3月，阿里向全社会发出了“像抓酒驾那样打假”的呼吁，并提出加强法律法规建设，加大惩戒力度，建立企业信用系统让假货逐渐减少的方法，迅速得到了社会舆论的热烈讨论和各方人士的点赞支持。

几个月才发一条微博的马云，专门发布的一篇《致两会代表委员们：像治理酒驾那样治理假货》长微博，短短数小时即获得10万网友点赞。

马云发微博

即便阿里打假主要是为了自己的市值和口碑，恐怕也没人觉得打假是错的。消费升级的年代，背靠阿里长成参天大树的沙河服装批发产业，恐怕也要在冬天到来的时候掉上一地落叶。

撑到春天的营养膏，沙河准备好了吗？